No name
那裏的屋子都是藍色的，但並不是愛琴海沿岸建築那種純淨的藍白色，而是帶了點都市風格的冰冷格調。
在小婕的印象裡，幾年前自己居住的城市還不是這個樣子的。那時候，家家戶戶喜歡把自己的家弄得漂漂亮亮，甚至塑造許多種氛圍──歐洲宮廷風、花草田園風、黑白極簡風、繽紛童話風……然而這一切，就在她自己都沒有深刻意識到的每一分一秒之中，悄悄改變了。
事實上科技的變化不只如此。人們似乎又想在這單調的藍色裡找出那一點點的藝術氣息，所以漸漸地，家家戶戶的屋頂上開始貼上各式各樣的壁紙──風景照、家庭照、藝術創作等等──來裝點門面。然而在小婕看來，無論那些壁紙再怎麼富有豐富的色彩，這整座城市，還是那個單調一致的藍。所以小婕自己家的屋頂，乾脆只貼了一張純白色的壁紙，簡單乾淨。
雖然這座城市不是那麼美觀，卻是應有盡有──公共論壇、遊樂場、交誼廳總是人滿為患。小婕經常路過那些地方，但鮮少停下腳步擠進人群，她頂多在旁觀望個十分鐘便默默離去。
對了，在這座特別的城市裡有個特別的設定：只要兩戶人家具有「朋友」的身分，便能夠隨意地進出彼此的家。小婕常常閒來無事便到處去朋友家逛逛，看看人家今晚吃了怎樣豐盛的大餐啦、週末又去哪裡玩了啦，或是誰誰誰工作進度堆太多已經連續熬夜幾天趕工啦等等等。大家的生活比起自己一個人的總是豐富上許多，所以小婕也漸漸地不太關注自己每日的生活變化了，反而只要一有空，她就一定要到處去晃個兩圈，像收集什麼新知一樣。
這城市的這種習俗，似乎使大家都變得熟悉了：即便你沒有跟著大家一起行動，也能隨時掌控你同學家人朋友同事們的生活近況；有時候大家看見誰誰誰在自己的小屋裡悲傷啜泣，也會群起圍過去給那位悲傷的朋友一些鼓勵。這座城市的居民們──包含小婕自己──都不曾想過關於「隱私」這個問題，畢竟這是一場公平的交易，你看得見別人的生活，別人也看得見你的。
至於那位在小屋裡悲傷啜泣的朋友，是真正地因為悲傷而啜泣嗎？這個問題有些複雜，是不會有什麼人去深入研究的。對大多數人來說，有些事情無須問得太明白，你了解對方此刻或許需要安慰，所以就給個安慰吧，其他的──也不關你的事，管那麼多呢！
因為互窺隱私是一場公平的交易，住在城裡的人無一反對，於是，看似真實的一切消息，又摻雜了幾分修飾？幾分扭曲？
小婕有許多同學都沉迷在城市遊樂場裡。一年前遊樂場最熱門的設施是Tetris battle，一種類似俄羅斯方塊的創意遊戲，那時候小婕見同學們個個玩得神乎其技，都覺得不可思議。但，就像這世上任何一個地方，遊樂場的熱門遊戲必定會隨著人們的喜新厭舊而不斷地汰換──如今，熱門設施排行榜上已經變成了益智遊戲Candy Crush saga。但無論排行榜上是什麼，待在遊樂場裡的人們總是樂不思蜀、流連忘返。小婕是很少玩遊戲的，倒不是要避免上癮，只因為小婕真是很沒有玩遊戲的天賦，怎麼玩怎麼輸，怎麼練都練不到同學那樣眼明手快的境界，久而久之，她也就懶得玩了。小婕的好朋友常跟她抱怨說，欸你知道嗎，一個遊戲一旦玩到爐火純青，其實也代表了那個玩家的生活有多空虛呢！聽到這話的小婕始終無法理解，對她一個遊戲白痴來說，能將一個遊戲玩到爐火純青就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啊！
就這樣，排行榜上的熱門設施隨時間替換，不變的是那一群永遠在遊戲世界裡廝殺的居民。
遊樂場的隔壁是更沸騰的公共論壇。最近很火紅的議題是兩個不知名島國之間的糾紛，小婕也記不太清楚那兩個島國確切的名字，她之所以知道現在國際上有這麼一件事，是因為公共論壇裡的辯論真的太激烈了，激烈到她無法忽視。在她每日例行逛朋友家的路途上，總會被那震天響的叫喊給吸引過去，然後她一如往常駐足十分鐘，待她發覺自己真是插不進話題時便默默離去。在這觀望的過程中，小婕發現了一件事：即使自己這樣專注地聽了整整十分鐘的辯論，離開之後腦袋瓜裡卻什麼也沒有留下。她只記得大夥兒情緒沸騰地為了自己支持的立場辯論，有時也有一些優秀的辯論家會提出看似很有道理的解釋──只是這些道理，不知怎地，越深入去想越覺得不對勁……唉呀，乾脆別深入去想了唄！小婕告訴自己。公共論壇裡的討論和辯駁，又是一樁小婕始終不明白的事情了。她不明白的事情還多著。
剛離開那沸騰的公共論壇，小婕的胸前口袋震了一下。她拿出一枚對話框，上面有個紅底白字「２」──有兩則新訊息呀！她想。其中一則訊息是上週末的功課討論串，上回吵了兩個小時還沒個結論，小婕總覺得，在對話框裡談功課真是一個沒效率呀！為什麼大家不肯約個時間，出來面對面討論呢？
「可以邊寫微積分邊使用對話框，省時間呀！」
「出門多麻煩呀！有對話框就可以在家裡輕輕鬆鬆討論嘛！」
「不行啦我一次要開三個會，不用對話框我不就得分身了嗎？」
「……」
反正大家有各式各樣的理由，小婕也沒什麼資格要求大家在某個時間要同時有空，只好開個功課討論串。不過，光看大家不肯出來討論的那些原因，倒也能深刻明白為何這個又冗又長的討論串已經過了一週還沒生出結論。小婕有點不想搭理那上頭又一輪的冗言攻勢，她把對話框介面切換到另一則訊息。
是天宇。這個大忙人居然有空傳訊息給我？小婕在驚訝之餘連忙開啟對話內容。「嘿小婕，最近有沒有空呀？ 4:15」大約三分鐘前留下的文字。
「天宇大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很閒，你問自己有沒有空吧！ 4:18」
「我？我一直都很忙啊！ 4:18」
「那你現在是有何高見？ 4:19」小婕真是搞不懂這個大忙人要幹嘛。
「最近不小心找到一間很讚的咖啡廳！想找你去喝一杯啦！ 4:19」
是的，雖然這個陳天宇是個活動多到快把自己淹死的大忙人，可他有一個很神奇的喜好──他一定得在氣氛優雅舒適的地方工作。所以他口袋裡可是裝滿了這座城市大多數咖啡廳的情報。給他一間有品味的咖啡廳和一個下午，他就可以寫出一份完整無瑕的活動企劃書。小婕始終覺得這根本是超能力。
話又說回來，天宇應該早就習慣了咖啡廳的氛圍吧，突然有個邀約，想必他新發現的這間店特別出色。「大忙人，你看你的行程表哪格是空的，就選那個時間吧！ 4:20」小婕嘗試過跟天宇約時間，但到頭來一定是她得配合天宇，這回她連考慮自己哪時有空都懶得想了。
「哈哈哈你真是了解我啊小婕同胞！明天下午兩點十五到四十五喔，可以嗎？ 4:20」……兩點十五到四十五是個什麼樣奇怪的時段？「就……我前一個會開到兩點，三點又有另一個嘛，還有通勤時間這樣。 4:20」天宇似乎猜到了小婕的心思，連忙補充說明。
「那就明天見啦。 4:21」小婕送出最後一段文字，見天宇已經讀過訊息，便收起了對話框。從某個層面上來說，陳天宇真不像這個城市裡的人──這座城市是慵懶的、隨意的、沒有時間觀的、悠閒愜意的，可是天宇每天忙得做什麼事情都要按時間表走，不然一定會出錯。
小婕依約到了那間咖啡廳，怕小婕找不到，天宇已經先用對話框傳送了一張地圖來，小婕只是依照上面的路名走到了這裡。這間店的顧客並不多，果然正符合了天宇需要寧靜與品味這個要求。她看了看錶，已經十五分了呀！但不見天宇人影。在此同時對話框又震動了幾下：「小婕拍謝啦，三點那個會議提早到兩點半了，所以下次再約啦！下次我請你啦！ 2:16」
「好的，大忙人您慢慢忙吧，下次我會記得點最貴的。 2:17」小婕無奈地丟了一段話回去，收起對話框。她抬起頭，看了看這咖啡廳的招牌──No name？這店的名字就叫「No name」呀？也是挺有趣的，一種幽默的矛盾。
……她突然發覺，這間店竟然不是那單調的藍色！倒也不是一般咖啡廳那種昏黃的色調，反而是黑白灰的簡約風格，一隻灰色漸層的鳥兒是招牌旁的裝飾圖騰。或許正衝著這間店竟不是藍色這點，小婕在天宇棄她而去的此刻，依然選擇走進了這間神祕的咖啡廳。
「歡迎光臨。」一個年輕的女聲從吧檯傳來。年輕的老闆娘頭也不抬地整理著桌上的咖啡杯，似乎只是習慣這樣招呼客人。
小婕也沒打算找老闆娘攀談的意思，她走進了咖啡廳後，便被那環繞整個咖啡廳的書架吸引了。在那佈滿了整間咖啡廳的書牆上，零散擺著許許多多顏色、大小甚至規格都天差地遠的書冊。有些看起來還很新，有些則明顯有了歷史。小婕愣在門口一動也不動。
「你是第一次來我們店嗎？」老闆娘終於抬起頭，看到發楞的小婕便開口問道。「是呀！同學介紹我來的。」小婕很自然地回答，她沒打算繼續說自己被放鴿子這件事。「歡迎你來。架上的書都可以拿下來翻喔，如果你想找特定的書目，書架最旁邊的那個框框──你有看到嗎？對就是那個白色的──你可以放一些關鍵字試試看。」
老闆娘說完後，轉身回到吧檯，將原本置在吧檯上的一小疊書擺上書架。
小婕往吧檯方向走去，在吧檯附近的書架上，取下了一本看起來還算新的、薄薄的書。《池莉與韓寒》？小婕一楞，這兩個人她都沒聽過……在這書旁邊的另一本則是《教育與被教育》，稍微又新了點的書。但感覺都有點無聊。
「喔那兩本是我寫的，」老闆娘見狀笑了笑：「不過有點無聊就是。第一次來的話先換本書看看好了，你可以用用看那個搜尋框呀！試著輸入你的名字。」語落，她端著一杯咖啡和一塊大理石乳酪蛋糕，往窗邊那個正在作畫的客人走去。小婕將《池莉與韓寒》擺回書架上，緩緩走到搜尋框前頭，輸入了「小婕」。
搜尋框回應了一串數字：「2010-12-8、2010-10-2、2010-8-11、2010-6……」真的有搜尋到東西耶！小婕看了看，心中浮出納悶：可是這是日期嗎？今年已經是2013年了呀！要編碼怎麼會用那麼久以前的年份？
她走到標示著2010-12的書櫃，上頭列了一些零零散散的書。接著照最後那兩個數字一本本瀏覽過，才看見了貼有「2010-12-8」的標籤。那本書的書背上寫著《不愛所以不恨》……這名稱有些熟悉呢！她想。小婕將書取下，看見作者名字時吃了一驚──「小婕」？作者竟然是她自己！
小婕連忙將那本薄薄的書翻開，裡頭的文字有些青澀。
「其實／會冷漠／是因為生氣／會生氣／是因為忌妒／會忌妒／是因為 很愛／ ／所以／會停止冷漠／是因為 不生氣了／不生氣了／是因為／不愛了／ ／因為不愛所以不恨／因為不愛所以一切變得無所謂／因為不愛所以選擇遺忘／因為不愛所以離開／ ／當瘋狂追求的主動 加上因為妒忌而生的冷淡／調和／就成了 所謂被動式的相處／沒有刻意的靠近 也沒有刻意的遠離／就像一般人那樣／來了就來了 走了就走吧」
不需要誰向她說明，這些文字她太熟悉了──這是她以前的日記啊！事隔多年，如今她和他已經在不同的大學裡展開了各自的新生活。在大學校園裡嶄新的種種，已經同時間一起，洗去了她那個青澀也青春的過去……她甚至想不起來自己何時停止了寫日記的習慣，只知道當這座城市變得越來越方便、生活變得越來越簡單的同時，這些青澀的筆跡，都已經變成了對話框裡的新細明體。小婕望著那些字發愣了許久。突然她回過神，往隔壁2010-10的書櫃上，抽出了她的另一本日記《最熟悉的陌生人》。
「兩天在沉默中過去了。也許是基於她的請求、也許是因為自己心底的壓迫，我不知打哪兒來的勇氣，讓我去找你問了話……對於這種緊張感、尷尬的氣氛，我只是覺得無奈－－曾經，我們聊天是那樣的自然。」
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已經忘記了那些青澀年代的愛情遊戲？小婕那個擠滿了微積分普心中古歐洲史國文英文線性代數的腦袋，似乎沒有給自己的回憶，留一個小小的位置。她迅速地將書架上那些自己多年前寫下的日記都取了下來，《得不到，永遠是惶恐》、《走》、《段考症候群》、《太近》、《文字不能寫的》、《崩壞的價值》……她一本本瘋狂地翻閱著，回憶如浪潮排山倒海地襲來……
小婕抱著她那疊日記，沿著書架跌坐在地上。老闆娘見狀便放下了手中的書，往小婕走來。「你還好嗎？」年輕的老闆娘拍拍小婕的肩。「老闆娘……妳，妳怎麼會有這些……這些不是我以前的日記嗎……」
「哦，」老闆娘看了看小婕手上那疊日記，笑了笑：「你找到了你以前的日記呀？還蠻多本的耶！感覺你以前是個很愛寫的人喔！」
「這些日記……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哈哈，我到處去撿來的呀！這座城市不知道從哪時開始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現在這座城市的居民們不再需要有生命的文字，也就一個個丟棄了自己過去留下的一切，所以，我就把它們都搬了過來，依照年份擺在書架上展示囉。」
「為什麼妳要這麼做？」小婕從地上站了起來。她發現老闆娘個子並不高。
「其實啊，別說這座城市的居民了，就連我自己，都曾經淡忘了這些天真無邪的過去呢！」老闆娘轉過身，從書架上抽出了一本《作文。劃一條線》。「這本大概跟你手上那堆差不多年份吧！也是我兩年多前的日記了。如果不是這些活生生的筆跡，我幾乎忘了自己曾經是個因為不會寫作文而苦惱的高中生呢！所以我才開了這間咖啡廳，把自己的日記、大家的日記，都擺在這裡……我第一次從舊箱子裡翻出這些日記來讀的時候，大概跟你差不多的反應吧！」她笑了笑。
「沒想到……我的過去竟然被保存在這裡了。好像在看一場電影，一場以我自己為主角的紀錄片。老闆娘，這些日記……我可以帶走嗎？」小婕問道。
「當然囉！這本來就是屬於你的東西呀！如果你嫌它們佔地方，要擺在這裡我也很樂意，隨時歡迎你來回憶過去的自己。喔對了，你有看到窗邊那個畫家嗎？她是我高中時期的好朋友，我這也有一些她的繪本呢！我雖然愛寫東西，畫畫這方面倒是完全沒天份，所以現在就只能寫寫書啦。如果你不嫌棄，也歡迎常來看看我的創作。想喝點什麼嗎？」
「喔不用了……時間不早了呢，我改天再來悠閒地喝上一杯。」小婕也笑了笑。老闆娘點點頭：「好啊！不過這間店的裝潢會換的喔！因為我是個喜新厭舊的人呢，有時候同樣的裝潢看久了會有點膩，然後就想換個風格。下次來可不要找不到了。」「好的，謝謝妳。」語落，小婕抱著一疊日記走出了咖啡廳。
她又抬頭看了看那個招牌「No name」。
是的，回憶不需要任何聳動的標題……文字的力量，已經夠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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